还剩下5秒钟。
柳相在心中默念。
男人对一切浑然无觉。他的被子歪了,露出半条满是赘肉的大腿。旁边的女人抱着他的腿,眉头微皱却并不松手,像抱着一只破旧的玩具熊。刚染过的柔顺长发略显杂乱地垂在脸颊,她的下巴有些痒似的在榻榻米上蹭了蹭,打了声细小的鼾。
4。
柳相抚了一把长发,确定它结结实实地在脑后盘成发髻,就算现在托马斯全旋三千六百度也不会散开。
“今晚的月色真美。”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主人临行前若有所思的话。柳相猜了半天这是什么暗号,但确实没人告诉过他,也许只是句普通的感叹而已。可是月色美吗?没有开灯的屋子被月光映成银白色,像流了一地牛奶。柳相不喜欢牛奶,它又黏又腻,闻起来还有股牛屁股味,腥腥的。
3。
所以他也不喜欢他的头发,可是主人喜欢。
主人总是摸着他的头发,一遍又一遍,露出喝多了酒似的,眯着眼睛半梦半醒的表情,说,“月亮啊……”
男人突然打了个饱嗝。房间里弥漫起有些发馊的菊理媛的味道。
2。
柳相瞟了他一眼,微微皱起眉。
举起右手的刀刃。
1。
对准了落在女人颈上的月光。
***
『——』
***
——“您被分配到的身份是『黑棋之象』。”
“……真的不见了。”
年轻的杀手眨巴着眼睛,轻声嘟囔。
他在地上摸了五分钟,还是没有找到自己的匕首。天比刚刚似乎还要黑,也看不见月亮了。但那应该不是问题,柳相知道自己的夜视能力一向很好,就算有人往漆黑的房间地上扔一根针,他也可以在三分钟内找到。
不在刚才那个什么都没有的地方,也不在这个好像有点什么的地方。
“糟糕……”他抱住了头。
匕首是主人送给他的。虽然用起来并不顺手——他更喜欢长一些的兵刃,譬如刀或者剑——但那是主人送给他的。柳相不知道如果告诉他匕首丢了他会怎样……会骂他吗?……会杀掉他吗?……还是像以前的那些人一样,也把他扔掉了呢?
他有点害怕。
所幸他应该已经把目标做掉了,雇主应该不会去找主人的茬。……可是,如果那把匕首掉在了那里,被其他人发现了……?
柳相不敢想下去了。
当务之急当然是回到原来的地方——可这里到底是哪里啊?
——他终于意识到问题所在了。
柳相活了二十年从没见过这样的场景。
白色的几乎通天的柱子。雕镂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图案。由成千上万的柱子组成的、成百上千的白色建筑,高低错落着,一圈一圈,围成一个看不见边界的巨圆。
他从没在中国见过这种东西。柳相对于世界史的知识太匮乏了,他只能勉强猜测这大概是西方的风格——跟他杀过的一些富豪家的装潢有异曲同工之妙,但他们家也没有这么多的柱子。
说到底,这么多柱子是干什么用的?
他身处的地方是建筑群边缘的树林,离那里目测还有不到一千米远。柳相决定过去看看,毕竟比起荒凉的小树林,人类文明里遇到人类的概率会更高一些。
他的手伸向左胸的位置,握成拳头。
——还好有那东西在。太幸运了。
也许是这么多年养成的习惯,如果手里没握着武器,就会浮起强烈的不安全感。相比之下,它从体内剥离时的疼痛并不算是什么——他一边抽出,一边捂着自己的脊椎靠近尾骨的地方。
和第一次一样……为什么明明剑是从心脏里抽出来的,痛感却是从完全不相干的地方传来的呢。
——『死吧。』
男人放声大笑。
电闪雷鸣。星河旋转。乌黑腥臭的海水在天地之间冲撞。
残缺的月光挺直脊背,发出最后一声狂怒的嘶吼。
——『三……二……一……』
——好痛……
是温润如同玉石,末端泛着一点青色的光。
柳相低声喘着气,把最后一点剑刃抽出,握在手里。仿佛被抽筋剥骨般的疼痛才逐渐消退。他随手抖了个剑花,弧线轻盈而锐利,像与他的身体是合为一体的。
——“鉴定显示您的传奇武器为『天丛云剑』,在接下来的十二小时中,您可以自由使用它保证自己的存活。”
天丛云。
天丛云?
……才不是这个名字。
他想反驳,却不知该反驳给谁听,甚至不知这想法是哪来的。
柳相晃了晃脑袋,把对现状没用的念头都赶出去,迈步向前走。建筑群看起来不算崭新,但也绝对不是遗迹,甚至仍残留着些许人类生活过的痕迹,比如立柱上像是字母的刻痕,甚至小孩子歪歪扭扭的涂鸦。
只是没有人声,没有灯火。
像座一夜之间被屠尽的死城。
……不对。柳相抽了抽鼻子,他没有闻到多余的血腥味。准确来说,这里甚至没有任何生物的气息——声音也一样。他只听得到自己的脚步声——现在他有点后悔在那个有人说话但什么都没有的黑色房间里只顾着找匕首了。也许关键其实在那里。他应该听的。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蓝色的墙。
墙是半透明的,从地面一直矗立到天际,像一道水帘把城池隔开,模模糊糊地看不见另一边。他本想挥剑试探一下,中途又犹豫了,换成了自己的手。
——“『传送门』已开启。”
——“请选择您要去的地区。”
又是那个声音。柳相有些迷茫,他并不知道哪里能去,只得回答:“前面。”
——“前方您可选择的地区有:F7,F6,F5。”
传送门贴心地回答。
但柳相更加迷茫了。那是什么?……他只记得F5是让电脑桌面闪一下。闪完之后还什么都没发生,不知道在干嘛。
“……”他咽了口口水,觉得还是应该做最稳妥的决定,“就,这里的,前面……”
……
一切都是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秒钟发生的。
狂风扑面而来。
他差点儿被掀了个跟头,堪堪用剑戳着地面稳住身躯,侧身的瞬间别住头发的簪子直接抽离,银色长发唰地随着风向飘出。
“……?!”
柳相懵了。这里有他没见过的城,没见过的墙,如今连这么大的风都没见过。最奇异的是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天亮了。还是那种下午三四点钟太阳刚开始西斜的亮度,明亮却不刺人,天上没有一星云朵。
头发稀里哗啦地乱飞。他赶紧用手捂住。风还在稀里哗啦地乱刮,连剑都被吹动了,跟飞舞的小石子一起咣当咣当敲他的头。
……痛。
结果他就这么站在原地活生生被狂风又怼了两分钟,风势才很不甘心似的逐渐减弱下来。柳相迷茫地转动被吹懵了的脑袋打量四周,发现这里确实像是那个建筑群的另一边……唯一显眼的是远处矗立的一座方塔。
风扫过去了。
他看着远处此起彼伏摇荡的树,突然有种感觉,那阵风像是在围着这座塔旋转似的。
他用手拢起乱七八糟的长发,从口袋里掏出备用皮筋随便一扎,继续迈开步子。
……
窸窣。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人声。
柳相回过头。剑没动,因为他完全没感觉到杀意。背后空无一人。……说实话,也许是风的缘故,他也并没有嗅到任何人的气味。
……很可惜杀手找人不靠前五感。
右数第三根柱子。
他身形一瞬。
银发在空中扬起长弧。
嗒。下一秒钟他无声地落在对方面前,抽剑横于对方颈间,凛光一斜,发丝重新垂落于背后。
……是个男人。
不认识。和他差不多年纪。一头卷发,穿着橙色的格子衬衫,浑身紧绷,漆黑的双眸瞪得滚圆,像一头惊慌失措的小鹿。
"……啊。"
柳相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糟,糟糕。不,不是。
"对,对不起。"
……他一甩手把剑扔了。
对方一动不动地贴在原地,仿佛自己是石柱上雕花的一部分,只有眼珠似乎还在僵硬地随着他的动作转动。"我,不想,伤害你。"柳相举起空着的双手来,他记得这样是表示和平的意思,"……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
对方还是那个表情。只有身高看起来比刚才矮了两厘米。他的眼珠缓缓向下移动……又像扎了刺似的立即弹开。
"……?"
柳相跟着他的目光往下看。
没什么奇怪的东西啊。
他的身上还好好地穿着今天的任务地点——那家和式洗浴中心的白色敞怀浴袍。……等等,不好。袖口似乎沾到了一点血。他一惊,手忙脚乱地赶紧捂住。
"是……鸡。"
他尽量理直气壮地说出来——反正某种意义上这也不算谎话。
①叠(Battery):同一行列有两个车,或同一斜线有一个象和一个后。
②菊理媛:说女神有味道太过分了。当然是菊姬出的那个清酒。柳相非常非常喜欢这个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