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星必陨】II14-火里栽莲

洛羿看见了花。

他在西安长大,但出生是在洛阳。身为一个洛阳人却没见过真的牡丹,简直是天底下最酷的笑话。他对故乡唯一的了解,是武则天隆冬之时下令百花盛开,唯独牡丹不从,被贬至洛阳,大火焚烧,枝叶焦黑,花却在烈火中盛放娇艳。

他看见后羿箭立在空中一动不动,时间久到他以为会一直这样保持下去——就在这个时候,一切颓然崩解。

男人向下倒地。

在箭尾的第一星火光里,他看见了那朵牡丹。

 

他死了。

洛羿想。

明明隔着一整个透明的结界,隔着那么远,男人倒下之后他甚至看不到他的全貌,可他就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洛羿盯着空气一动不动,盯着那朵转瞬即逝的,鲜红牡丹的残影。男人躺在那里,他穿着黑色的外套,像一根被烧得焦黑的树枝。

如你所愿。

每一毫升骨髓与血液叫嚣着,声音扩张到四肢百骸。

如你所愿。

每一克灵魂轻盈地向上浮游,升入严冬结冰的河底。

他想他应该高兴。原来这就是,他所期待了十几年的,真正杀死一个人的感觉。他想站起来,想走过去,想看得再清楚一点。他想看看死人和只差一口气就会死的人究竟是什么区别,这也许是这一生唯一的,唯一的机会。

他想站起来。

他想抬起弓。

他想奔跑。

他想要不要干脆连那个高中生也一起杀掉。

他不知道什么掐住了他的喉咙。

他用尽全身力气想要向前,身体却擅自往后跌坐在地。

 

是你。恭喜玩家洛羿完成一杀

 

高中生呆滞地看着男人倒下,没有尖叫,没有逃跑,洛羿甚至看见他颤巍巍地朝男人的方向走了两步,然后扑通跪在地上。洛羿很冷静。他的理智还能完美地运作,那男孩身上每一处都是破绽,他闭着眼睛随便射一箭都能要了他的命。那就把他也杀了吧,那男人看起来是他很重要的人,留下活口可能是个祸害。你已经杀了一个,那么再多一个也无所谓,不是吗?

没有人知道这是什么鬼地方。没有警察会来抓你。没有人知道你是谁。

来吧。骨髓牵动骨骼,骨骼带起手臂,手臂举起弓箭。

瞄准他,松开手。

洛羿松开手。

绷紧的弦软绵绵地弹开。没有东西射出去,他甚至忘了把一根箭搭在弦上。

他看见高中生跪在地上摸索。他的手抖得像个心脏病发作的老头,在胸前摸索着唯一能救命的药。他听见牡丹的汁液在泥土里汩汩流淌,他看见光从少年的胸口被撕扯出来,拉长成螺旋状的白色长枪。

杀了他。

理智命令道。

否则他就要来杀你了。

他听见白色长枪植入泥土的声音。听见牡丹的根络缠绕上去的声音。他看见少年拄着长枪颤颤巍巍地站起来,鲜红的瞳眸转向这里,洛羿清楚知道他必须得做点什么。

箭。

箭。

不知道什么把他整件衣服都弄湿了。

他在怀里摸索剩余的树枝。

或者把手伸向蓝色的结界。

或者站起来。

高中生笔直地看他。

两盏在深夜的废弃车站,亮起的鲜红的灯。

洛羿终于动了。他的屁股离开了地面,与此同时握住了一根箭,他把整个身体抬起来,同时把箭尾扣在弦上。他举起弓,让箭头瞄准少年,同时——

——

同时他跪下了。

他的膝盖。双手。头。

他的后羿弓。他的大脑。

他所有引以为傲的一切。

宛如整个天穹沉下来压在上面一般,服帖地匍匐在了地上。

一切变得漆黑。他只能看看泥土,和蜿蜒其中的牡丹丝络。蚂蚁在颗粒间蹒跚前行,顺着他的脸颊爬上眼皮,爬进头发。

他看见沙砾因少年的前行而发出的轻微颤抖。

洛羿突然意识到,小弟们之前说的“杀人就要偿命”,也许真的指的不仅仅是警察。

 

可是。

我。

我。

我。

我明明。

我明明我。

我明明不是故意的——

 

他突然希望过去的事情能重来一遍,就像他曾嗤之以鼻的那样。少年被无名的力量压在地上动弹不得,终于意识到即将发生的一切而感到恐慌。他听见整个世界擂鼓一般地巨响,让他想起在雅典遇到的那个女孩,她粉色的头发在雷云中迸出眩目的光。他想象从背后整个贯穿身躯的剧痛,或许不止一下,他受过各种各样的擦伤割伤甚至脱臼骨裂,可他从没有被刺穿过。

他会染红那把雪白的枪。

而这一切将无人知晓。

他的小弟,师父,他想欺负的男孩,殴打他的姑娘。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没人知道洛羿去了哪,甚至没人知道失踪的是谁。就像那个屏幕中央,对他来说只是一团蓝色像素的黑后。

沙沙。

一团漆黑之中,终于只剩下巨大的倒计时,滴答作响。

 

“好痛啊……”

幽灵的声音从头骨的前端传来。

 

洛羿的额头紧紧抵着泥土。尽管什么都看不见,但他还是闭上了眼睛。

 

……

……

……

 

一个世纪过去了。

疼痛始终没有降临到身上。

洛羿甚至感觉身体可以微微地动弹,就好像积压在身上的天空重新浮起来了似的。少年半惊半疑,但他并没有来得及产生任何劫后余生的喜悦——

就被一只手抓住后脖颈,整个人拎了起来。


 

***


“好痛啊……”

纪临风回过头,看见钟冥躺在地上眯着眼睛揉自己的胸口,呲牙咧嘴,语气浮夸,像个刚碰完瓷的老大爷。

少年呆呆地看着他,一颗泪珠还颤巍巍地挂在下巴上。男人身下的泥土泛着黑红色,围成一个比他的轮廓还要大的湖泊。他看见钟冥哎呦哎呦地活动着肩膀,手肘支撑着地面坐起来,转转脖子,最后回过头,冲他露出一个苦笑似的微笑。

“不好意思,失态了。没事,别怕啊。”

纪临风仍然呆呆地看着他。

他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他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就好像稍微动弹一下,一切就会如泡影烟消云散了似的。

“别怕,别怕……”

钟冥的幻影抬起一只手,朝他的方向伸过来,好像想摸摸他的头。

“我真没事,你摸摸看,有这么硬的鬼吗……”

他的动作还不是很自然,像被一根丝线吊着,却笑得平静而温和,像漂浮在海上的樱花瓣。纪临风听见岩石上出现裂纹的声音,细小的粉末从表面掉落下来。他轻轻地摇晃了一下,钟冥和血泊被拉长成无数模糊的细线——然后清晰地重新聚集在一起。

他的喉咙里响起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声音。

纪临风抱着头蹲了下去,发出尖锐而含混的抽泣,眼泪和鼻涕一起噎在鼻腔里,浑身不受控制地抽动,几乎无法呼吸。“别哭别哭哎呦……”钟冥的声音没有消失,反而更近了,听起来有一丝苦恼,有什么东西轻轻抚上他的头顶,“没事了,没事了……”

他抓住了那只手。

五指都扣成爪子,轻轻地陷进那只手腕冰凉的皮肤,他想要死死地抓住它,却害怕万一用力,就直接透过皮肤抓住了自己。

“……钟…………”

他想要叫他的名字,却被鼻涕呛得只能发出一个音节。

他摸到那只手腕上的骨头。

他摸到关节上的凹凸和交缠在上面的经络。

鬼好像确实没有这么硬的。

“是我,你的林枫老师,乖。”钟冥轻笑了一声,他的声音都逐渐恢复了元气,听起来完全不像一个受了重伤的人。接着他的话锋一转,沉了几分,“先稍微等我一下,有件事不处理可不行。”

“等……什……”

纪临风茫然地抽着鼻子,看见钟冥站了起来。

他黑色卫衣的胸前还敞着那个洞,血已经在上面结了硬块,把边缘破损的纤维弄得支棱了起来。他十指交错转动手腕,关节发出清脆的咯嘣声响。

“——小朋友玩凶器可不好啊。”

 

纪临风这才想起最重要的,一时间差点连哭都忘了。

 

罪魁祸首跪在地上。

纪临风本以为他已经跑了。他似乎有那么一瞬间下意识地动用了朗基努斯的力量,但在钟冥突然诈尸之后,就被吓得直接忘了这茬。让他没想到的是,那是个看起来年龄还没他大的男孩,染了一头鲜亮的橘色头发,穿着他认识的潮牌的运动服,一支发着淡淡红光,有着繁复纹理的长弓灰头土脸地落在地上。

钟冥走上前去,揪住他的兜帽,单手直接把他从地上拎了起来。

“……!!!”

那男孩如梦初醒一般,惊慌地挣扎起来,不断扭头想往后看,却怎么都转不过去,只能一通胡踢乱打。纪临风想起了屠宰场里被人拎起来挑选的小鸡仔。他本来觉得自己应该恨他,可是这么一看,这家伙好像还挺可怜的。

然后钟冥用另一只手——仅仅一只手——在他一眨眼间,已经把男孩的双手反剪到背后,摁在了地上。

“唔……”他抬抬下巴,问纪临风,“你有什么能当绳子的东西吗?”

“啊?呃。”纪临风正看得目瞪口呆,被他一问才回过神来,在自己身上摸了个遍,没摸出什么长条形的东西,只得把身上的校服外套扯了下来,递给钟冥:“这,这个行吗?”

——于是袭击他们的犯人就这样被他的校服捆在了一棵小树上。被捆住之后男孩也不挣扎了,只是一副英勇就义的凶狠表情,闭口不言。钟冥手里把玩着他的弓,还用力双手撅了两下。当然,那弓纹丝不动。纪临风想,这应该就是他的神器了吧。

他们的战场也亮起来了。

他看了一眼地图,就在白马和黑象的边上。

被抓住的男孩是白象。他死盯着钟冥和他胸口的洞,像是盯着一个从坟墓里爬出来的鬼。他看起来非常想问“你为什么没死”——纪临风也想问。难道这也是钟冥的神器的能力吗?……且不论不会死有多bug,他知道自己的名字?还知道路柯远不在这?他还会些什么?光这几样是不是就太多了点?

“唉……”

似乎意识到自己没办法破坏长弓,钟冥慢悠悠地叹了口气,转向了他们的俘虏。

“我说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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