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期图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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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血腥味。

 

乔罗路德·马茨的鼻翼猛地一抽。

他回过头去，发现小教授并没跟在身后。

“托德？”他喊了一声，没人回答。乔罗路德停下脚步，忽然感到后背有些发冷。灌木丛中的人影还没离开，直觉告诉他不能放过这个机会，然而……在冒出这个想法之前，他的脚跟已经一转，大步超来时的方向跑去。

“——托德？！！”

走廊里空荡荡的一片苍白。没有脚步声，也没有半个人影。

狼人急促地嗅着空气，循着血腥最为浓烈的方向，奔到一扇离楼道口不远的白色门前，伸手压下门把，没有上锁。他的手滑了一下，但没有犹豫，立刻就将它狠狠推开。

吱。

 

他看见一地鲜红。

少年躺在白色房间的地板中央，还呆呆地睁着眼睛。红色汩汩地从胸前的黑洞里涌出来，积成了一个湖泊，七八个破碎的小瓶子散落在血泊之中，像是几艘被暴风雨摧毁的孤舟。

乔罗路德突然觉得有些缺氧。他急促地喘息着环顾四周，可是房间内也空无一人，除了喷溅一地的鲜血之外，只有整洁的床和书桌，桌下的椅子，墙上的画框，一切都是——白色，白色，白色。

……什么？

为什么？

他拼命地吸入空气，可除了自己和托德之外，竟然嗅不到任何第三者的气息。——并非被过于浓重的血腥盖住，而是真的一丁点都没有。为什么？从他出门到回头最多不过两分钟，从转身到打开房门还没有十秒。他颤抖着去触碰少年的脸颊，上面甚至残留着一丁点温度。

……对了。是开玩笑吧？

这不是还有温度吗？是想吓唬我吧？下一秒钟他就会从地上跳起来，鼓起红扑扑的脸蛋，开始嘲笑他此刻的慌乱了吧？

“托德……？”

 

少年看着他。

他的瞳孔已经完全扩散开来。乔罗路德看不到自己的倒影，黑洞把照过来的光都吞没了。

 

……

他是一头狼。

曾残杀无数生灵，在黑暗中撕食血肉与内脏，却头一次在一具小小的人类尸体面前，感到呼吸困难，恶心得想要干呕。

这世上第一个说他好看的人类。第一个被那样对待，却还肯对他露出毫无防备的笑容的人类。那只几分钟前还捏着小瓶子、生怕弄痛他一样轻轻上药，扯着他的衣袖，偷偷揉搓他头发的手，像玩偶一样软绵绵地垂着。乔罗路德忍着几乎要把他压垮的绝望感，捏紧那只还在急速流失温度的小手，如果打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松开的话，也许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也许……

他用刀刃抵着他的脖子。

然后他救了他的命。

他说要报答他。

然后他……

死在他身后不到五米远的地方。

 

“咯……”

鬃毛与利爪颤抖着从手臂上飞速生出，喉咙却只挤得出一丝嚼穿龈血的低吼。血丝渗入透明的绿色珠子，将中心染成一片猩红。

 

终于翠色的狼伸出双爪，轻轻地抱起少年的身体，把他放到房间里的床上，鲜血立刻淋淋漓漓地染红床单，像一串突然盛放的杜鹃花。他还睁着眼睛，乔罗路德不敢用爪子去碰，翻过手背的鬃毛，小心翼翼地一扫，脱下身上破烂的白色外套，覆盖住了那个约三指宽的黑洞。

 

他是个恩将仇报的混蛋。但即便如此，也有着不得不去做的事情。

 

“……”

 

——托德没理由突然背着他进入这个房间，更没理由自己把这道门关上。

刚才这里，绝对有人。

 

乔罗路德·马茨最后一次弯下腰去。

握住了那根沾满鲜血、一直被少年抱在怀中的黑色枝条。

 

***

——标题已经决定了。

《震惊！让全世界陷入疯狂的惊人景象！巨型兽人竟在居民区内当街搏斗！究竟是进化的奇迹还是人类的罪孽？赌上性命的追踪报道、让我们再度探秘苍白之国！》

青户唐次在脑中默念了几遍，觉得十分满意。这样，第一次只放出狼和猫打架的照片，狗和其他的留到第二次发，这样就能够增加一倍的曝光率，我真是太聪明了。刚刚他一直猫腰沿着墙角前行，寻觅着那头翠色巨狼的踪影。从半道开始血迹就几乎消失了，还绕了几个大圈，但是太天真了，记者对于新闻的嗅觉，比大象都要灵敏百倍。

要么同伴，要么敌人。总有其他怪物，还会循着血迹过来。

——

果不其然。

 

沿着血迹追踪了两三百米的时候，青户听到了脚步声。他立刻帅气地跃入最近的灌木丛，用树木遮蔽自己的气息，同时从里面向外窥探。

……并没有看到人影。

对方发现我了吗？青户有点紧张，屏息凝神，脚步声一开始在附近徘徊，但很快就消失不见，似乎转到了离他最近的楼房另一边去。他隐约觉得那脚步像是皮鞋发出的，或许是这个游戏里的其他玩家。在这个满是兽人的世界里，走了这么久终于遇到了人类让他有些感动，青户开始考虑要不要追过去，和他来一场宿命的相逢，虽然国王游戏的结局惨不忍睹，可他看着直播反而觉得，在这里的兄弟多数都是不想伤害他人的、善良的人。

真正心怀恶意的家伙，恐怕只有爱丽丝一个而已。

若是这样，让爱与希望的话语传达到每一个人心中，将大家团结起来，改变黑暗的现状，不也是媒体工作者的使命吗？

不妙。燃起来了。

新人记者按住胸口，按住沸腾的热血和砰砰跳动的心。好的，那么就这样决定了，不管对方是什么人，先去打个招呼再说，退一万步，大不了逃跑就是。虽然其他地方也很强，但他对自己的脚速更有着绝对的自信——

 

青户蹲着转过身去。

看见了一双脚。

 

……不，一双爪子。

 

那只狗微偏着头站在他的身后，浑身笼罩在逆光的黑影里。生有白色长毛的手爪和脚爪被暗红的东西濡湿，结成一缕一缕的硬痂。青户唐次缓缓抬头，看见了一把斧子，刃上反射出雪亮的光辉，像一个惨白的太阳。

 

“您好——”

他笑盈盈地开口说话。双眼漆黑无光。

“终于，追上您了呢，青户先生。”

 

***

青户唐次拔腿就跑。

也不敢看白犬有没有从身后追上来，甚至没工夫去辨别除了自己之外，还有没有别的脚步声。他在长长的走廊里狂奔，青户觉得实在对不起刚进入楼内的另外一人，他也不是故意要把敌人引过来的，可是那个时候脑子根本没转，脚就直接往这里跑了。

于是他尽量把脚步跺得响一点，来提醒对方这里出现了突发情况。

……

他不是第一次见到那只狗。准确来说，那是他在这里遇到的第一个敌人。青户一眼就看出他是敌人，那家伙不仅不是人类，身上还散发着一种根本不属于活物的气息，仿佛稍一靠近就会被夺去性命，他只敢草草地拍了一张照片，就赶紧拔腿跑掉。

——结果居然还是被发现了。

见鬼，为什么那家伙连我的名字都会知道？对了，绑架犯的同伙的话，被主犯告知了名字也没什么奇怪。但是被那种东西叫出名字来实在是太恐怖了，就好像被地狱的冤魂追着索命一样。

但这是他第一次看清楚对方的脸。

青户唐次拧起眉毛。

那张脸，那神态，简直像极了他的弟弟黄神十四雄。

 

跑过三楼的楼梯拐角，青户忙里偷闲地往后瞟了一眼，白犬似乎暂时被他甩掉了，连脚步声都没有听到。等等，是不是太快了点？他感到有些诧异，停下脚步，就在这时——

 

听见了小小的啜泣声。

 

哭声是从不远处的房间里传来的，是那种压抑着一抽一抽的呜咽，好像不敢大声又抑制不住，让人光是听着就有点心疼。……是刚刚进入楼里的人吗？青户循着声音走去，到那扇不远的门前，轻轻地按下门把，没有上锁。

他推开门，看见房间中央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背影。

是空无一物的纯白房间里，唯一的一点红色。

那人没注意到他，把头埋在膝盖中间，呜呜地哭着，肩膀不住随着抽噎耸动。看起来是名男性，但柔弱的少年也是需要英雄来拯救的。青户唐次抹了抹头发，深吸一口气，以自己所能发出最温柔的声音，向他张开双臂：

“别怕，我亲爱的兄弟……”

 

对方听见了。

一点点，僵硬地抬起头来。

那是一张过于苍白，甚至泛着些青灰的脸。他的脸上并没有泪痕，眼眶干涸而青紫，微微张着嘴，露出暗绿色的舌头来。青户终于看清了他的衣服，那是一件……红色的，像是清朝官服的劣质戏装。

如果说白犬给他的感觉，就如同化为恶鬼的十四雄……

那么……

眼前的。

就是大藏哥哥的尸体。

 

“空……松……”

 

尸体喊出了他的名字。那个本应除了他们六个之外，就没有人再知道了的本名。他的声音还挂着哭腔，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你……回来……啦？”

 

“嘿嘿。”

 

他用那张木然的脸，发出破涕为笑一样的声音。

 

 

不等对方做出任何动作，青户唐次再度拔腿就跑。

 

什么？什么？这一关的敌人不是兽人吗？为什么还有看起来像僵尸一样的东西？？？那句回来了是怎么回事？我之前有来过吗？……不，还是说，有其他和我长得一样的玩家来过？……最重要的是僵尸为什么会哭？莫非这也是拟态捕食的手段之一吗？……啊糟，刚刚忘了拍照片——

乱七八糟的念头接连从他脑中闪过，青户冲出门，还是没看到白犬的影子。被两个鬼前后夹击可真是撞了一生的大运，他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跑，总之，先朝走廊的尽头冲了过去。

奔跑。

不停地奔跑。

 

……？

 

等等？为什么？

眼前的白色长廊，无论他怎么拼命地向前冲，尽头好像都完全没有缩短。青户跑过一扇又一扇一模一样的白色房门，按理来说早就应该远离那间装着僵尸的屋子了，然而，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了房门从背后打开的声音。

咚。

尸体面无表情。伸直手臂，硬邦邦地从屋内跳了出来。

咚。

 

他直勾勾地看着他。

“空松……要……去哪里？”

 

青户猛地伸手去拉离他最近的门。

 

他冲进去，但门的另一边，竟还是一模一样的白色走廊，他再向前跑，房门一扇扇地从背后掠过，僵尸再一次缓缓地打开门，从他的背后跳了出来。

“空松……要……去哪里？”

 

青户唐次放声惨叫。

白色。

白色。

白色。

这双引以为傲的脚。

无论跑向哪里。

都只能看到完全相同的景色。听到完全相同的声音。回过头去，看见同一张面如死灰的脸。穿着红色戏装的尸体，伸直僵硬的四肢，艰难却又固执地跳动着朝他靠近，张开嘴巴，露出鲜血淋漓的牙齿。

“空松……？”

 

 

终于，当他推开一扇门的时候——

 

 

“——青户先生。”

 

在另一边的走廊。

白色的犬提着斧头，面带微笑站在那里。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