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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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来了。"
少年站在门口,轻声地说。
男人倚在沙发上啃着披萨,指着电视说了句什么,在阳台上用围裙擦手的女人听到了,哧哧地笑了起来。没有人听到他的话,也没有人往他的方向看一眼。一只白色的贵宾犬踩着优雅的小碎步,从他的面前踢踏踢踏跑了过去。女人掩饰不住脸上的笑容,蹲下身去朝它招手。
少年看了狗一眼,狗也看了他一眼。
少年看了女人一眼,女人还在看着狗。
女人笑眯眯地说:“坐下。”
于是小狗的屁股啪嗒一声撞上地面,中间甚至没什么延迟,就像只被按下了遥控按钮的机器狗。女人满面春风,一手揉着它的脑袋,一手揭开食盆的盖子,排骨的香味呼啦啦飘了满屋。
“真棒,真棒,乖闺女……”
“……”
他终于没有再说话。把手里六十二分的卷子捏成一团,换上拖鞋走进了屋。
***
“……不如您就和我们一起行动吧?我发誓,一定会竭力保护好您的。”
男人如是说。
纪临风没觉得自己聋了,也没觉得对方疯了。他后退一步插在殷先生和小学生中间,觉得自己必须得做点什么。
但直至此刻,女人的目光仍旧胶着着他。
纪临风不明白,从小到大他都没被人看着连续超过三十秒。女人盯得他浑身发毛,他心想莫不是第二次魅惑正在启动?但浑身上下也没什么太过异常的感觉,他轻轻摇晃朗基努斯,确认自己依然可以自由活动。
为什么?
他警惕地瞪回去。
女人像是看着一件相当有趣的玩具,一根手指搭上嘴唇,舌尖在嘴角轻轻一勾。
这个动作大概会把普通的小男生勾得脸红心跳,但纪临风只觉得鸡皮疙瘩窜了一身。他强作镇定,眼角一瞥地图,不知何时起最中央的战场已经有五个人了,加上这里的四个,减去我方的后和不够成威胁的白王,只剩下不知身处何处的白车……
……车?!为什么偏偏是车?!
学校突击测验的时候纪临风都没有这么义愤填膺过。他倒是不怕死,但是这种不安定的感觉实在是太糟糕了,光是想到在这里每待一秒白车都有可能从任何一个方向杀过来而他不得不和他对打,纪临风就觉得头皮发麻。
而已经确定殷先生被魅惑了的现在……女人终于回过头去看她的俘虏,象征性优雅地抬起一只手,搭上了他的掌心。
“那真是劳烦您了……”
“我的荣幸,殿下。”
这什么翻译腔一般的对话啊,纪临风觉得自己的表情都要抽搐起来了。然而现在没什么时间吐槽这些,他再一次握紧朗基努斯,把枪尖稍稍抬离地面,虽然他真的讨厌极了这种感觉,让人一遍又一遍地想起那只小狗——
——要用吗?
——除此之外还有没有什么,什么其他的办法?
他看着殷先生深邃的蓝眼睛,那片海里现在只容得下一个女人了。他不知道心里酸楚的感觉是从何而来的,自从被放弃后纪临风已经好久没遇上这么困难的问题了,就算抛开朗基努斯不提,王必须离开白马,但无论如何他也不可能把被控制了的殷先生一个人丢下。
——我果然很没用啊。
——没用的人就是会被放弃。
——虽然放弃没什么不好。我也没有理由为了他们活着就是了。
——只是……
——只是啊……
——
纪临风后退了一步。
“好。”
他半垂下眼帘,轻声地说:
“既,既然您,迷路了的话——”
***
纪临风长得像个好学生。
每个人都这么说。
班主任看到他一半科目挂红,另一半在及格线上苟延残喘的时候都惊呆了,慌忙揪到办公室一通心理辅导。纪临风很委屈,他明明听讲了,可是听不懂,认真地背了课文和公式,也背不过。老师说你这样不行,你这样是考不上高中的。那个时候父母还没有完全放弃他,他们给他报补课班,砸了几个零又几个零进去……他们不说话,只是砸钱。纪临风看着那些钱,隐隐约约开始浑身发抖。
他咬着牙熬过了初三,压线爬进了一所看起来还没那么丢人的高中。过了一小段短暂的,还可以吃到排骨的日子。
然后被第一次期中一脚踩进了地狱里面。
老师指着二十八分的数学卷子说纪临风你退学吧别浪费钱了。反正高中没有义务教育,你这样怎么都不可能考上大学的。父母对视了一眼,仍然什么话都没有说。第一年他们拿出了五万块钱,纪临风榨干了他的整个脑子。第一年期末考他拿回了全部压线及格的成绩,父母对视了一眼,又没有说话。
后来他们没再拿钱出来。
也再没和他说过一句话。
纪临风的生活迅速地空旷下来,就像紧绷着气球的线断了,他晃晃悠悠地往上飘,不知道自己正在去往哪里。他的成绩又落了下来,这一次老师也没再管他。父母并没有让他退学,纪临风知道这点钱对他们来说什么都不算,没有必要抖得更大传出去丢脸。
虽然上课的时候,他还是会下意识地听讲。考试的时候,还是会下意识地搜刮脑子里关于答案的一切信息。纪临风不想自己看起来有那么不一样,尽管周围和他说话的人还是越来越少了。
就算考不上大学,以后至少也想办法赚钱吧。
把钱都还清以后,就怎样都无所谓了吧。
没有目标,也没有动力。纪临风每天出门唯一的企盼,是在小区的角落和路边到处寻找猫的影子。小猫贴在他的手上眯着眼睛咕噜咕噜的时候,纪临风觉得自己要死掉了。这种感觉好奇妙,因为只有活人才是会死掉的。
他这样一直活到高三,活到某天午后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胸口插着一把长枪。纪临风想一定是搞错了什么,因为他明明只是个连狗都不如的废物。这么酷的东西理应属于更适合它的人,他……他做不到。他也不想做。他只是想有一天可以躺在阳光灿烂的咖啡店里,抱着一只小猫安安静静地死掉。
那就是极致的幸福了。
直到进入棋局……直到此时此刻,站在这里。
纪临风仍然是这么想的。
他——
***
“——我、我来送您回家吧?”
这句话出口的时候,所有人都朝他看了过来。
纪临风并非没被很多双眼睛注视过,但不是因为老师而是他自己的话还是头一次。他紧张得连舌头都有点捋不直,朗基努斯上满是汗水。纪临风竭力挺直腰板站在那里,他真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说这句话,明明从一开始的打算就是随波逐流,但是……
他……他有一点点高兴。
不是殷先生也不是小学生。
他,他真的自己,想出办法来了。
他感觉到殷先生也在看他。纪临风的耳根都开始发烫,紧张得一眼都不敢斜过去。他知道敌人不可能如此轻易地答应,但至少在言语上没有被逼入绝境了。他看着那女人,她一瞬间竟仿佛露出了丝讶异的表情。
纪临风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腿在抖。
但他——必须——迈出这一步。
朗基努斯的枪尖深深扎进泥土。
“我也,没有攻击,您的意思。不必,担心,只要灯,亮着,谁都,看得见。”
他必须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蹦,才能勉强捋直自己的舌头,说出叫人能听得懂的话来。他盯着女人的灰眼睛。那双空无一物的黑洞正在缓慢旋转。纪临风的脑子已经转不动了。他连她有可能会说什么都想不出来,但是,但是……
“……”
女人笑了。
然后她……
松开了搭在殷先生掌心的那只手。
***
然后事情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纪临风这辈子确实没有遇到过跟踪狂。被一个女人还是坏女人还是笑嘻嘻的坏女人光明正大一言不发死盯着跟在后面还在一起前往敌方阵营的感觉实在是太糟糕了,他拄着朗基努斯一步一个斜眼,所幸她一直都没做什么出格的举动,只是兴致盎然地盯着他,像看着什么从未见过的新奇玩意。
殷先生和小学生都没说过他脸上有东西。但纪临风还是紧张地擦了擦脸。
“喂,小可爱。”
这时候女人突然开口了。
“你想过自己会怎么死吗?”
纪临风的脚硬生生顿了一下。
——阳光。猫。咖啡厅。除此之外他没有,也压根不愿去想任何其他的可能性。
接着他反应过来了。虽然纪临风并不害怕,但对方盯他看半天开口第一句就是这个实在有点令人不安,简直就像在暗示周围马上就会有人杀出来一巴掌扇掉他脑袋似的。他皱了皱眉,稍微把朗基努斯抬离地面:“想……想没想过,有什么……问题吗?”
“直线。曲线。折线。波浪线。”
女人答非所问。
“从一点到另一点可以有无数种走法,但开头和结尾都是一样的。这样,有什么意义呢?”
纪临风又开始浑身发毛了,这话实在是太没头没脑了,听起来跟个邪教似的。……这姐姐该不会是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吧……他忍不住加快了脚步,又看了一眼地图。左上角的战场消失了,马和王的蓝点一直没有再出现。
他想起临走之前,殷先生突然把他拉到一边,俯身在他的耳边叮嘱:
“注意安全。送回去之后马上回来。”
他的声音平和又沉静,磁性带着微微的低哑,有一种海浪一般,扑面而来的安心感觉。纪临风突然觉得他好像真的没有被魅惑。他心里微微一酸,但来不及想刚才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殷先生又补了一句:
“如果她对你下手,不用心软。”
……
正胡思乱想着,两人已经穿过稀稀落落的丛林,到达了下一堵蓝色高墙的旁边。纪临风甩甩头,左手按上传送门,同时右手伸手去拉女人的手,小声说了句:“失礼……”
他抓住了。
并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他的眼前一闪。
——“战场·『菲洛帕波斯纪念碑』已开启。”
纪临风随着电子音睁开眼睛。
看见了空中悠悠飘落的,细小雪花。
天地间一片苍翠,雪仿佛是随着他踏入的脚步一同突然落下的。风一刮,竟转眼间纷纷扬扬,散成鹅毛大的雪片,糊了他的整个视线,飞快地铺上了一片银白。
他愣住,一下子都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也没感觉到有多冷。女人被他拉着一同进来,纪临风有点慌乱地松开手,茫然地左右四顾,想搞清楚这里到底是什么情况。
战场?
战场的意思是……
他心下一凛,抬手想要看地图,可目光刚一转到左腕的方向,便在风雪中模模糊糊地看到了一个人影。纪临风浑身的汗毛耸立起来,几乎条件反射地举起枪,两个字囫囵在喉咙就要冲口而出。他心想来得及,我是车我一秒钟可以跑完一整个地图,就算对面也是车他追过来,至少白马会被留在这里,一对一的话……
雪片刮过他的眼睛。
他从缝隙里看清楚了。
那是个和他年纪差不多大的少年,保持着……一个比起起跑不如说更像起飞的姿势,豪气十足地定格在那里,迷茫地睁着一双圆眼睛看他,雪片哗啦啦地落在他身上头上,覆上一片薄薄的白色。纪临风甚至看清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套头卫衣,胸前印着一个大大的图案,上面是……一只翻着肚皮抱紧鱼干的三花猫。
纪临风也僵在了那里。
他看一眼猫。看一眼那少年。再看一眼猫。再看了一眼少年。
白色长枪啪嗒一声从手中滑落,埋入刚刚堆积起来的薄雪之中。
①引入:诱使对手的棋子到一个特殊格子的战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