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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神父去世的那一天,加比埃尔遇到了米卡。
那时候他在流浪。突如其来的炮弹炸碎了他们的教堂,把老神父留在残垣断壁之下。十八岁的加比埃尔擦干眼泪,披上神父的长袍和绶带,带着幸存的几个孩子,穿过厚重的硝烟与断肢,寻找新的住处。
他们在荒林中艰难跋涉,直到精疲力竭。五个孩子分吃了他的最后一块面包,他在极度的疲惫和饥饿中昏昏睡去。无月的黑暗降落下来,在他身上覆上一层薄霜。
他几乎要感觉不到寒冷,却忽然听到声音。
遥远的,空灵的,河的波浪一般,美丽而又孤独的歌声。
加比埃尔艰难地抬起头,望向歌声传来的方向。他看到一颗星星从空中坠落,划过优美的弧线,落在约旦河的岸旁。
他不知道那是不是星星落下的准确方位,但当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带着孩子们抵达河岸的时候,看到了一座废弃的教堂。它又小又脏,爬满半枯的藤蔓植物,所有的花窗都已褪色破碎,却在黑夜中不屈地伫立着。他终于看到了月亮,它从正上方的云中露出一点,在门前的阶梯上投射下圣洁的微光。
有个男孩趴在台阶上睡得正酣,吮着自己的拇指,露出甜美的笑脸。
小雏菊在他的发梢盛放。
那是……
加比埃尔第一次在这块焦黑血腥的土地上,看到花。
男孩说自己叫米卡,除此什么都不记得。他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却总是在笑,和其他孩子脸上阴郁而悲伤的神情完全不同。他总是说着奇怪的话,像有某种神奇的力量,和他一起玩的孩子们,也渐渐地都露出了笑容。他们在教堂的地下室发现了大量还没有变质的食物,但足够充饥一阵子。这一带甚至没有被战火屠肆过的痕迹,就像神迹——就像是,神派下了天使来拯救他们一样。
……
就像天使一样。
加比埃尔看见了米卡。他坐在废弃教堂的顶上哼那首歌,他没有坐在正中间的位置,就像身旁还有什么人一样。一半的太阳从约旦河上浮起,一半沉入水中。他看见米卡的时候,米卡也看见他了。他穿着从未见过的,繁复的雪白长袍,逆着曙光或是暮光,笑着朝他招手。
米卡很大声地喊他。
他说神父,神父先生。
加比埃尔朝他张开手臂。米卡没事总喜欢爬到那个地方去,一开始他吓得要死,战战兢兢地踩着石砖上去救他,再后来,米卡从那个地方跳下来,他张开手臂接住,已经成了例行的日常娱乐。
但是米卡没有像平常一样跳下来。
他问:
“神父先生,你想去天堂吗?”
加比埃尔愣了一下。他不知道米卡这么问,但问话的人是他的话,好像内容是什么都没什么奇怪的。“去哪里是主决定的,又不是我决定的。”于是他微笑着回答,而米卡用力摇头:“神父先生,神父先生,想去哪里,愿望都一定会实现的喔!”
“……嗯——。”
加比埃尔苦恼地揉了揉眉毛。
事实上,他也完全不觉得自己会上天堂。他对善恶的观念与圣经所教导的完全不同,也丝毫不觉得只是向主祈祷,就真的能够得到什么祝福;他接过老神父的衣钵,只不过因为他是当时最大的孩子罢了。他学着收养他的老人那样说话,尽心地对待新来的孩子们,却学不来一丝一毫的虔诚。他极其自私地,发自内心地祈愿着,曾在战场上杀人无数的塔斯、出生即背负灾厄的伊利亚、为了弟弟做尽一切恶事的伊萨克……说着会毫不犹豫地杀死他的小松、把兄长推上山崖的黑道、坚守其道的兄长、被怪物吞噬的警察、为了彼此抛弃生命的黑手党……所有温柔的所谓恶人,他们都可以去往天堂。
我也是会下地狱的吧。
对主来说,我就是这样的异教徒,披着羊皮的伪善者。
米卡又笑了。
“神父先生是大笨蛋——!!”
他拉开嗓子放声大喊:
“好孩子都会上天堂的!
“神父先生是好孩子,神父先生喜欢的人也都是好孩子!修女哥哥现在就在天堂等着你呢,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上去,就可以见到他喔——!”
……
啊。
加比埃尔的鼻头一下子就酸了。
这只是米卡毫无根据的一面之词,可是他已经相信了。他看见塔纳托斯坐在白色的长椅上抽烟,及腰长发垂在身侧,那把镰刀擦得干干净净,像小猫一样温顺地卧在他的身旁。他就像他第一次见到时那么美,又那么孤独,像白骨之上开出的花。
去到那里就能见到他吗?
把想说但还没的话都说出来,把开得最盛的雏菊织成一个小小的环。
然后,然后再也不松开手。
米卡从教堂顶上站起来,朝他伸出掌心。加比埃尔也伸出手去,少年身后的光像牛奶一样浓稠,眨眼就将他的五指吞没。
“黑道先生,警察先生,黑手党先生,他们已经在天堂里了!伊萨克也会去,伊利亚也会去——”
米卡笑着看他,声音明朗而又缥缈:
“——除了小松先生,所有的人都会去往天堂!”
……?
加比埃尔一阵怔忪。
“小松先生不想去天堂。”
米卡轻轻偏过头去。
“他的心说:
“在结束地狱之前,他哪里也不会去的。”
加比埃尔张了张嘴,又愣住了。
……那是他从未想过的事情。他以为人活在地狱里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在硝烟与死亡间看到日出与野花,遇到想要去爱的人,便是这世间唯一的极乐了。所以他竭尽全力地拯救想为了那份美丽活下去的人,也发自内心地理解想要离开此处的人们,为他们的解脱送行祈祷。
可是现在,有人想把地狱结束掉。
……那怎么可能呢?他想起那个手无寸铁,肉体和灵魂都残败不堪,连站在场上的力气都不知从何而来的男人,想起他坦坦荡荡地希望所有人都死去的眼神,想起他不断地倒下又爬起来,给予他人致命一击的模样,想起他如同真正的疯子和恶魔的笑容,和与瓦特坐在一起的时候,眼底浮起的一点点柔软的光。
他做不到的。
加比埃尔想。如果我没去救他,他恐怕早就已经死了。
可是……
他想起那句明明是自己亲口对塔斯说的话。
“你们若有信心像一粒芥菜种……”
“伊萨克……”接着他睁大了眼睛,仿佛洪水中的橄榄枝,穿过浓光,去抓米卡的手。“伊萨克、你说伊萨克也‘会’去?!他还活着吗?他现在还活着吗?!!!”
“——我不知道呀,神父先生。”
他没有抓到米卡。
少年笑着回答:
“你要是想知道,就得自己去看喔。”
加比埃尔·奥伦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震颤。伊萨克怎么可能还活着呢?他亲眼看着火焰燃起又最终熄灭,亲手从柴火的余烬中捧出焦黑的炭状,埋葬于一棵也许会开花的树下。他做了三个月的噩梦,直到现在也偶尔会想起他。他……他早就不是,相信神迹可以让人死而复生的年纪了啊。
……
可如果他还活着呢?
如果他也在这里呢?
他一次没能够救下他,难道第二次就也要就此放手错身而过吗?
难道就要,让伊利亚继续留在地狱里,直到属于他的“天堂”也来临的那天吗?
一个人在天堂的塔斯……他看起来那么孤独。他好想现在就冲过去抱住他,说一堆肉麻的无关痛痒的烂话,然后被骂得狗血淋头。但是他突然做不到了,无论有多想也做不到。如果地狱真的是能够被终结的东西,那么放任它的存在转身离开,就是罪无可赦。那样的他,即便能够得到永远的安宁……也没有资格再站在战斗到最后一刻的塔斯身旁。
“啊哈哈——!”
米卡张开双臂,开怀大笑。
“修女哥哥他,最喜欢你这一点了!”
接着他突然迎着太阳,从教堂顶端一跃而下。白色长袍被风呼啦啦地扬起,映着一圈虹彩的曙光。加比埃尔慌慌张张地张开手臂,这件事他做过无数次了,可还是怕他摔着。
少年在曙光中轻飘飘地下落,扑向他。
“神父先生不用担心!”
他笑着拥上他的脖颈:
“米卡会帮神父先生陪修女哥哥玩的,所以,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成功了也没关系,失败了也没关系,
“因为,无论哪边都有人在等着你呀!”
加比埃尔第三次愣在那里。米卡撞进他的怀里,他接住了他,却什么都没有碰到。少年抱住他,吻上他的额头。他的背后展开巨大的双翼,随即随风飘散,化为无数泛着光点的羽毛。
等等……
“米迦——”
他想喊出他的全名。
最后却一个音节都没能发出来。
然后,他模模糊糊地,看到了松野小松。
***
“米卡……还在……吗?”
那是神父说的第一句话。
松野小松张口结舌。
来得太快了。这个时候也许撒谎比较好,但现在撒谎没有任何意义,就像他阻止了那孩子爬过黄线,也仍旧无法阻止他的死亡一样。他不知道该说什么,然而加比埃尔看到他的模样,表情竟意料之中的平静,他甚至微微动了一下渗血的嘴角,像是在笑。
“……谢谢您。”
“……?”
“谢谢您……小松先生。”
松野小松不知所措。他看到了那朵落在血泊中的小白花。神父也看见了吗?他以为他疯了,可是比起一个疯子,他的表情更像是已经知道了一切,然后……接受了。背着它继续向前行走。……但是说真的他还能走吗?那颗子弹从他的后背射进去,从胸前射出来,他一条胳膊被打中,现在都已经疼得快崩溃了,这家伙……?
他还能动。
血还在从他的嘴里流出来,但神父镇定得像被打中的根本不是自己一样。他虚弱但近乎熟练地抚摸着自己的伤口,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念叨:“肺……还能呼吸。贯穿伤……太好了。”
……对了。这家伙说过,他是生活在终年战争的地方的人啊。
“我……没问题。”他居然说他没问题。加比埃尔咬着牙,按着自己胸前的枪洞,小心翼翼地,一点点爬起来,血并没有像想象中随着他的动作涌出更多,反而竟像是稍微止住了一样,从指缝间溢出一点,就停下了。“小松……先生。”他神情恍惚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视线落在被血染透了大半的病号服上,“不用管我,现在先止血,回去马上打破伤风,咳、咳咳……”
他的话一多,就咳嗽起来,跟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一样。小松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上一直在流血,他已经没有撕衣服的力气了,只能用牙齿扯开之前用来包扎被轻凛划伤手掌的布条,勉强勒住那个渗血的洞。他痛得浑身止不住地抖,一松曾经说过,人类忍受痛苦的潜力是无穷的……和此时此刻比起来,一直以来折磨着他的一切,好像都已经什么都不算了。
还有四局。
还有四局……
“6、11、22、25、30——”
渡渡鸟的声音响了。
这一局没叫到他。
但——
松野小松一呆。
望向了才刚爬起来的神父。
***
——我还活着。
——毫发无伤。
TODO的心情不可思议地平静。不如说除了平静之外,他已经不知道这颗心里还剩下什么了。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努力的人就是应该得到相应的报酬。他现在之所以会活下来,当然是因为……那是他自己争取到的。
有人倒在他的身前。
他睁着眼睛,心脏的位置漫开一滩猩红。
那是个陌生人。是一个十四松哥哥。看着和JUICY有着同样面孔的尸体,让他有种难以言表的快感,那时这个人就站在他的前方,他顺手抓过了他来挡子弹,仅此而已罢了。黄色围巾的流苏在地上披散开来,像无数扭动着往一处聚集的虫子。他意外地记得这个人,因为这是唯一一个自上场以来没有给别人留下任何印象的家伙。
他还以为他憋着什么大招要发。
可是他死了。
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像个舞台道具一样。
TODO觉得好笑。觉得自己可能是过度杯弓蛇影了。他下意识地忍住想笑的冲动,摆出一副震撼到近乎呆滞的表情,可是紧接着——他就发现,这么做现在已经毫无意义了。
……
松野轻子也倒在地上。
她的眼镜掉了,露出一张意外地称得上清丽,只是已经没有任何血色的面庞。
子弹射穿了她的脖子。她的表情仿佛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死,半只手还搭在他的身前,像是要对他做什么一样。
有一堵墙就这么竖在这里了,TODO无法继续向下思考。或许她也打算用自己来挡子弹,对,一定是这样的。这个结论和他此前所致力的一切南辕北辙,但是无所谓了,就这样吧。他在血泊和两具尸体之间,冷静地思考接下来应该如何行动。
……
直到有人无声无息地站在他身前。
头套着牛皮纸袋。
双眼是两个漆黑的洞。
TODO尖叫了半声,才将剩下的爆发的惊骇尽数咽回肚子里。他双手挡在身前做出防御的姿势,但是对方没有攻击或是其他什么,他只是平静地盯着他看……
不。
直到他弯下腰去,朝着尸体伸出手去,TODO才明白过来,对方看着的是已经死去的松野轻子,而不是他。
“你、你……做、什么……”
他的舌头打结了。TODO相信这是演技。他是如此的冷静,早在那一天的舞台聚光灯下,就已经再也不会被任何突发的事件打乱阵脚。他看着纸袋男的手指触碰到轻子的身体,手指划过衬衫的领口,一个个解开胸前的扣子,TODO他……他仍然是冷静的。
“……你他妈干什么?!”
他吼了出来。
弹起来推开了他。
——但是纸袋男没有被推动。他的力气远远大于TODO。而在这一瞬间,他的手指已经从轻子的胸前勾出了一根线绳,一颗青铜色的,形状类似于鹿头的挂坠轻巧地从领口蹦出来,落入他的掌心。
“……六鹿轻子……。”
纸袋男喃喃自语。
那是除了那道匪夷所思的化学题答案之外,他说的唯一一句话。
他扯断了那根绳子,连同挂坠,连同少女的几根头发,一齐卷入手中。TODO什么都不明白。他的冷静已经重新占据了上风,完美地控制住这具躯壳。他不可以再做出任何多余的行为,毫无意义地树立敌人,现在只有活下去是重要的,是他唯一应该做的。
纸袋男转身离去。
又恢复了那副假人一般的姿态。
……
然后第二十六局结束了。又一个十四松死了。那个脑子有问题的黑西装这一次没能进门,他想去的B门被变成怪物的茶发警察挡住了。同样脖子中了一枪的怪物竟然没有死掉,它挣扎着攻击想要靠近他的桃松,桃松似乎没有反击的意思,他尝试绕开它,但却失败了,直到时间结束。
桃松退远的时候,怪物也放弃了。
它好像没有伤人的意思。
它像真正的犬类一样,用四条腿撑着地往回爬。漆黑的血从它的颈侧喷出来,支离破碎地洒在地上。
“6、11、22、25、30——”
再然后他被叫到了。
TODO很冷静。他用装得无比虚弱,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颤抖的声音,说:“我要下场”。接着撕掉贴纸的又是那只狐狸。被击中了羽翼的天狗用艰涩的声音问了一句“你还剩多少”,断了尾巴的狐狸像是咬着牙关一样,满脸是汗,却对他粲然一笑:“多得很,安心安心啦。”
机器人上场了。
他当然无所畏惧。
接着是,戴着班长袖标的疯子。他满身都是鲜红的血,眼神已经完全失去了焦距,可是从动作上看来,似乎完全没有受什么伤。
啧……说什么黑西装有回避死亡的运气,这初登场就在自杀的家伙怎么也能无伤活到现在啊?!
“……那个,班长,一松酱?”
他忽然听见有人问话。
“你还在,找死吗?”
是那个病号服。他每次开口,就没有一件好事发生过。TODO戒备地望向他,病号服理直气壮,坦坦荡荡地向他请求:“那个啊,既然你想死,剩下的贴纸,就没有用处了吧?”
……?
“那样的话,就借给神父先生吧?积点德的话,说不定可以在地狱少受点罚哦?”
????还可以这样的吗?
TODO再一次被这个人的率直震撼了。班长瞪视着病号服的脸,他的面容几乎也被血涂满了,除了那双眼睛之外,连一丝一毫的表情都看不出来。
“……”
他瞪着病号服看。
……啪嗒。
就这么毫无征兆地。
落泪了。
“小松……哥哥……”
“诶?!”而病号服本人似乎完全没料到,惊得肩膀微微一跳,又立刻痛得咝了一声:“不,不?那个,一松酱……你清醒一点??……我是小松哥哥,没错啦,但是,呃?我应该不是,你家的……?”
“咕……”
但是班长跪了下来。
谁也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
他就这么自顾自地匍匐在起跑线上,捂住被血涂满的脸,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接着变成含混不清的,被食物噎住了似的囫囵大哭。
“对不起……呜……为什么……我还活着、是我把……空松哥……哥……呜……”
疯了。这次估计是完全疯了。
TODO果断地作出判决,并冷眼旁观着这一切。渡渡鸟当然不会等他们,他咳了两声,开始朗诵下一题的题目:
“第二十七题——
“关于‘VR’和‘VK’,以下说法正确的是——”
TODO完全没去听题目。
他没想到的是疯了的班长蹲在起跑线上,一边呜咽,一边居然还真的颤抖着,乖乖替22号撕掉了贴纸,像是已经完全丧失思考能力了。
连病号服自己都震撼了。好像他刚才所说的话也只是丝毫不抱希望的破罐破摔。
他和神父迅速对视了一眼。
“A、VR一定属于VK。B、VK一定——”
“——我要六号上场。”
那个瞬间。
TODO从未想过的。
和他自己一模一样。
如同唱歌般的快活声音。
从起跑线上响起来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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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松全灭。这么一看,我有足够的理由怀疑兰托开枪的时候,有特意在针对轻。
*我知道大家都喜欢轻子姐姐,我也喜欢,但是骰子不喜欢,难过。
*六鹿是塔防的幼松女pa被收养的大宅的名字。
*不回答关于没有存在感的十四松的任何问题,该讲的时候我会讲的。
*VR和VK是什么我下一章说。反正不是虚拟现实(?)